2009.5

在弟弟的部落格上看到這篇追憶媽媽的文章,不自覺地眼眶又濕潤起來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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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憶似水如妳

妳還記不記得,那個好熱好熱的夏天,我們一起把臉埋進好涼好涼的水裡?

我喜歡被水圍繞,
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,轉頭往上看,你會看到天空是湛藍的,浮動在一片透明之上;
然後猛然將頭伸出水面,世界的氣味於是衝鼻而來:草的、花的、車的、狗的、人的、建築的,味道帶著我們,從夢境回到現實。

而妳就是我的水,也是我最喜歡的味道,這二十七年來。
小時候我喜歡窩在妳懷裡聽妳唸歷史故事,妳的肚腩軟軟的好舒服,很像枕頭。還記得妳身上永遠都有香味,我一直猛吸,「為什麼妳那麼香啊?」妳說因為妳是仙女。

在一次又一次昏黃燈光的床前,從歷史故事、學校軼事到生命哲思,妳把這一生的知識緩緩地注入了我的體內,於是我學會如何飛翔,如何生存,如何死亡。
妳說:「我們不只是蠟燭,同時也是點燃蠟燭的那個人」
正因為如此,我們活的驕傲,儘管人生苦痛。

時間會前進,但因為我們不容易察覺終點,所以我們不會珍惜時間。
我開始長大,妳開始變老;我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見,妳開始堅持自己的想法。
於是有好長一段時間,我們拉開了越來越遙遠的距離。
直到那天,我從國外趕回來,爸爸在醫院大廳很嚴肅地叫我坐下。
他只說到第五個字,聲音就變的哽咽,我再也聽不到接下去的話語,
「媽媽得了癌…」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原來那麼嚴肅的人,也是會哭的,而且是卸盡一切偽裝後,用生命喊叫的哭吼。
他抱著我,很緊,緊到眼淚和鼻涕都融在我的外套上,那些鹹鹹的味道,讓我具體地看到了時間的終點。

妳 每天都必須用消毒藥水擦澡,我喜歡那個味道,也喜歡爸幫妳擦澡時,你們在廁所發出的笑聲,從我懂事之後,就沒有聽過妳倆笑得如此無憂無慮了,好像玩水打鬧 的小孩。每次妳洗完澡,我會坐在妳身邊,唱著歌陪伴妳入睡,就像你小時候念故事伴我入睡一樣。妳說妳最喜歡我和姊姊小時候合唱「選擇」的可愛模樣,有一對 會唱歌的兒女讓妳感到驕傲,因為妳自己一向五音不全。等妳睡著了,我會默默地去廁所的馬桶上坐著,聞著妳洗澡留下的味道,不知為何,那令我安心。

最後一次我們出遊,妳穿著一件小碎花紋的毛衣。
深怕著涼,我為妳戴上暗紅色的毛帽,
在青綠的草地上推著妳的輪椅,我們緩緩前進。
一路上我始終注視著妳的背影,似乎一眨眼妳將消失。
小小的妳,厚厚的毛帽,大大的輪椅。
妳說:「好久不見了,陽光!」
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,我閉上眼睛,看到好久好久以前,妳穿著黃色的斗蓬,站在一個閃耀著霓虹燈的綠色大草原上,背景的旋轉木馬一直轉呀一直轉,在繽紛的色彩中,逆光的妳大叫著跟我說話,但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。

當我睜開眼,妳已經戴著呼吸管躺在病床上,再也不能說話。
「生命」,妳用顫抖的手在寫字版上緩緩寫著。
我們都同意,是的,生命很殘酷。
吸一口涼氣,等我再回過神來,妳已經消失在地球彼端,或整個宇宙。
「我不要失去妳」,我說。
於是妳用力擁抱我,儘管我們之間阻隔了很多管子,
一呼一吸地,妳的生命透過那根管子延續。
我深怕壓扁了那根管子,將會壓痛了妳,和妳那微弱的肺葉。
原來肺是葉子的形狀,將從天空以漫舞之姿飄落的,葉子。

「按摩」,妳如此寫著。
我輕柔地,將乳液敷上妳乾瘦的皮膚,
「原來小時候,妳身上香香的味道就是這個喔?」我笑著說。
妳笑著用手回答,「被你發現了」。

我的手在妳身上摩擦,我倆身體的熱度讓乳液的味道不停散發出來,我懷念你軟軟的肚腩,那裡面曾經包覆了旺盛的生命。如今,卻只剩下白骨、薄肉以及那些受污染的細胞。

「巧克力」。我們明知妳不能吃。
擺在面前又顯得殘酷。
但那是一種執著,凝視著閃亮的包裝紙,妳知道在時間的終點之前,妳還可以選擇任性。
「吃了又死不了」,妳寫。
我知道妳本來想寫的其實是「不吃也會死」,只是我站在旁邊,妳不忍心,用了好大力氣才把原來寫的字塗黑。

一天接著一天,我目睹妳美麗的身體日漸殘弱。
每日的按摩是殘酷的,我摸著妳日漸鬆垮的皮膚,越來越瘦弱缺乏彈性的肉。
當肉變少,骨頭就會變得突出,美麗的妳成了一具活的枯骨,我好想吐,但我不能,我必須笑著說妳「很美」、「很漂亮」、「馬上就會康復了」。
我們都知道我在說謊,但如果說謊能夠讓我們開心地笑,讓我們忽略時間的終點,又有何不可?

妳開始發呆,醫生說這是正常的狀況:當身體太過虛弱,無論記憶、現實都會開始溶解成一團漿糊。
妳問:「你是誰?」
我沒回答。
我知道你喜歡聽我唱歌,所以我彎下腰在妳耳邊唱著,但妳只是發呆看著天花板,彷彿不認識我,也不在意我唱的歌了。當我為妳作的一切,妳再也不能體會的時候,這一切還有意義嗎?當妳終於忘記了我的這一天,我愛妳還有意義嗎?

那 天陽光燦爛的午後,所有親戚集中在病房外的走廊,我是最後一個到的。沿著長廊一路走過去,只聽到他們嘴裡喃喃說著:「沒關係,還來得及。」還來得及什麼? 來得及醫治妳被現代醫學宣告無解的病症?來得及重新塑造一個完美幸福的家庭?來得及抹去我們所有美好的記憶,假裝悲痛不會發生?

其實一切都來不及了。
唯一來得及的,只是見你最後一面。
時間不停前進,終點一個接著一個到來,我們只能接受。

最後之前,妳吐出了一口好濁好苦的氣,
趴在妳的面前,我全都聞到了:妳對於人世的痛恨、眷戀、無奈以及擁抱。
妳猛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,直挺挺地瞪大眼睛看著我,妳緊緊地抓住我,又慢慢地鬆手,
妳什麼都沒說,但我知道,

妳,願意了。




後記:此文寫於兩年前。
現在正在聆聽satie gymnopedie。
某種淡淡的憂傷感。


有人說,我最近缺乏了感覺。
我深深地如此以為,因為少了妳,
於是對於生命的眷戀,我缺少了。
回到自己的生命裡,最珍貴的時光,與妳。
回到那段我最能感覺活著的日子。
對比著妳的死亡,讓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存活,這是多麼地可恥阿!
然而究竟什麼是死亡,什麼是活著呢?
也許妳正在妳活著的那個宇宙,笑著我的痴傻、執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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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ai@Chicag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